嚴(yán)歌苓的作品《芳華》被馮小剛搬上了熒幕,之前她的《天浴》、《陸犯焉識》也分別被陳沖和張藝謀拍成電影,都曾引起極大關(guān)注。
我剛?cè)ッ绹臅r候在餐館打工,碰到一個黑女人,芝加哥的黑女人總是氣很大,一天到晚不知道她們?yōu)槭裁茨敲碼ngry,一進(jìn)來就罵中國人都是F打頭的字,回到班上又累又氣,就跟同學(xué)抱怨今天碰到一個黑人givemeahardtime。
我的一個猶太的同學(xué)說,你為什么一說起來就講到黑人呢?你可以說他是個男的,或者是女的,或者說年輕的、年老的,你卻首先提出來她是個黑人,你的潛意識里就是對黑人瞧不起的。我說絕對沒有,你們白人和黑人的種種血債我們都不參與的,我們是中國人啊,過去你們倒賣黑奴什么的跟我們都沒關(guān)系的,我為什么要歧視黑奴呢?他們就說,其實(shí)你們亞洲人對黑人的看法比白人對黑人的看法還要糟糕。后來我仔細(xì)想想,確實(shí)是這么回事。
還有一次我和同學(xué)聊天,說到中國人在美國肯定不會去做乞丐,因?yàn)樗麄兒芤孀雍茉诤踝饑?yán)。我的同學(xué)就跟我爭了起來,他們說乞丐和尊嚴(yán)是兩個完全不搭界的東西,乞丐是他們的職業(yè),他乞討得好說明他能干。
傳統(tǒng)的東西開始被質(zhì)疑,千百年來從古到今定下來的一些規(guī)則、人的一些面目和地位,在我的這些同學(xué)和知識分子朋友當(dāng)中被顛覆了。
這些對我來說是從新的角度看生活。我很喜歡美國的知識分子,他們是叛逆的,是一個對什么東西都不容易不假思索地去接受的群體。美國知識分子幾乎全部都左傾,如果你代表保守勢力,人們會覺得你不配做知識分子。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很強(qiáng),是代表社會良知的右傾派,而美國知識分子更注重個人,他們不把國家、民族使命放在第一位,他們在乎的是怎樣對個人的關(guān)懷。這個個人是抽象的,是那些邊緣的、弱勢群體的立場。丘吉爾說過,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是革命黨人就沒有心肝,年老的時候不是保守黨人就沒有腦子。
有時候我也想回到十五年前的思想去寫作,但肯定回不去了。我的是非觀被洗得亂七八糟。我沒有道德裁判,我的仲裁不會落下來。所以我的作品里從來不會告訴讀者有什么是善什么是惡,很多東西我留給讀者去想。在我的小說中見不到絕對的反面人物,這些只有在好萊塢的電影中才有,這是它低級的地方。
我一直說要審丑,有力量的審美有時是痛楚的,但這才能達(dá)到最大的審美快感。譬如纏小腳,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丑陋的東西,我不覺得,它是一個文化中有特征的東西。像流行歌曲那樣甜美的,一般意義上的美我也能給你,但那不是我喜歡和追求的。
雖然我的腦子在美國被大洗牌,但我對美國是有一定程度幻滅的。事實(shí)上它不是一個言論自由的國家。你可以講,但沒有人聽,沒有人給你發(fā)表。比如有錢人都是保守黨人,他們控制了媒體。其實(shí)反戰(zhàn)言論到處都有,但他們不可能發(fā)表。美國有很多虛偽的地方,所以我說美國的政治讓我惡心透了,這個時候那些知識分子就會給我鼓掌。
有人說在我的作品中看到奴性、佛性。我欣賞的女性是包容的,以柔克剛的,不跟男人一般見識的。扶桑是跪著的,但她原諒了所有站著的男人,這是一種極其豁達(dá)而寬大的母性。如果女人認(rèn)為男人給她的苦也是苦的話,那她最苦的是她自己。不要把自己作為第二性,女人是無限體,只要不被打碎打爛,她一直可以接受。我有一定的女權(quán)主義,只是藏得比較深,比較狡猾。我不喜歡美國的女權(quán)主義,動不動就去燒胸罩,自己不討好,還讓男人對她們很警覺。女人賢惠起來是很性感的,波伏娃的“第二性”的確給了我們很大誤導(dǎo)。
對“文革”,《天浴》的時候我還有控訴的情緒,但現(xiàn)在拉開了距離,覺得一個人寫童年,再苦也不是苦,都是親的。所以到“穗子”系列雖然都是悲劇,但全是嘻嘻哈哈講的,那是更高的境界。我的小說基本靠想像力,我很慶幸我的想像力很豐富,小說家應(yīng)該有舉一反“百”的能力。但是作家可以虛構(gòu),細(xì)節(jié)卻一定要真實(shí)。好的作家,一開始是他創(chuàng)造人物,一段時間之后人物就會有了自己的生命、邏輯和行為,就是人物創(chuàng)造他了。
有個階段我基本是靠獲獎來謀生的,最后將臺灣的文學(xué)獎得了個遍。因?yàn)楂@獎,整個出版、發(fā)行、電影等配套就很順利了。李安在我的《少女小漁》獲獎后,立刻就買下了版權(quán)。陳沖導(dǎo)演的《天浴》,《時代》雜志稱贊是一部非常精美的電影。繼而我的英文寫作也打開了局面。我是很喜歡看電影的,只要一看電影就高興得不得了,只是遺憾的是拍成電影的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。
現(xiàn)在我正在嘗試用英文寫作。兩種語言最能區(qū)別的是幽默,那是不可翻譯的。一個作家能否在兩種幽默間游刃有余,是很考驗(yàn)人的。英文寫作時的我是勇猛的、魯莽的、直白的,中文背后的我是曲折、含蓄、豐富、復(fù)雜和老奸巨猾的。這是我的雙重性格。本篇系2004年10月18日 復(fù)旦大學(xué)發(fā)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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